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圣经·约翰福音》
急救室里的父亲父亲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弟弟和妹妹赶回家将他送到(贵州)医院急诊室抢救。医院时,已经是昏迷的第三天晚上十一点。父亲在ICU病室,靠呼吸机维持着已经不见有任何意识的生命。弟弟、妹妹、母亲和三爷在ICU外的走廊上交际地等待着……
中医院的检查结果已经很清楚,父亲的问题是大面积脑梗死+肺部感染。医生告诉我们,由于错过了抢救脑梗死的最佳时期(昏迷六小时以内),父亲已经命悬一线,除非奇迹,苏醒过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即使苏醒过来,也基本是无意识的木偶人。父亲的肺部感染也非常严重,中医院没办法治疗,所以医生最后给我们两个建议:要么放弃治疗,立马将父亲拉回家;医院检查治疗。
就这样放弃治疗我们内心过意不去,于是商议半个多小时,决定当晚将父亲转送到遵义医学院。
午夜12:00过,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然后将父亲送上联系好的救护车。弟弟和妹妹提前开车去遵义医学院办理入院手续,我和三爷跟着救护车走,必要时配合护士护理。
救护车在安静漆黑的高速路上疾驰,天下着浓密细雨。时近2:00,我们到达遵义医学院急救室门前。将父亲的病床推进急诊室后,医生过来招呼我们。里面放满了需要急救的病人,负责照顾的亲人来来去去,很喧闹。都是重病在身,亲人们一脸焦虑,医生们则早已见怪不怪,保持着职业的冷静。
医院已经没有空余的住院病床,只能先在急救室检查。一番解释说明下来,医生给父亲供上呼吸机。输液断了一阵,但因为父亲血压高达以上,便配了降压药一直输着。
昏迷中父亲血压最高时的状态
在医生要求下,我和弟弟推着父亲去照CT,半个小时后我去打印CT胶片交给医生,之后就等医生的诊断结果。
天亮后,一位女医生把我们叫到面前。父亲患的是肺结核脑膜炎,由于未及时抢救,治疗下去很可能是人财两空。最后女医生表示,父亲的病情也可以住院后进一步检查。
住院检查?——但我们已经对这种治疗不抱希望。早上9:00过,医生给父亲输晚上开的最后一瓶液。我们三兄妹坐在急救室门口边的一排靠椅上,一开始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但静坐一阵,妹妹终于低声说出放弃治疗的提议,接着弟弟默默点头。我也想放弃,但一听妹妹说放弃时,眼泪就一下夺眶而出了。
这样放弃,意味着接下来只得找辆救护车将父亲送回老家,然后拔掉呼吸机,眼睁睁看着他停止呼吸。我也明白治疗下去难免人财两空,也清楚父亲苏醒过来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也相信他活下来很可能像个植物人一样失去知觉,但他现在毕竟还有呼吸。只要呼吸机一直供养着,医院治疗,再活十天半月也不是不可能。可一旦拔掉呼吸机,他就只能等死了。这情形,我们岂不是见死不救吗?
对外人见死不救尚且心中有愧,对自己的至亲见死不救,这种滋味怎能好受?但是医治下去,一天一两万的花费,对总是捉襟见肘的我们,必将债台高筑。父亲虽说没昏迷几天,但也与他十多年的病史有关。我们一度以为他患了肺癌,将在短短几个月离开人世,但那之后他又活了十多年,直到现在。如果他听医生和家人的话,在得了肺结核之后就停止抽烟喝酒,完全按照治疗的要求康复,他的肺结核想来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复发。如果他不能改掉他那些有害健康的行为,活下去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给我们带来更多负担。所以放弃治疗,也许是最明智的做法。再则,我们也看不出他有恢复意识的可能。
在家昏迷以后,谁也没见他醒来过。每次站在床前看着他毫知觉的脸,我都在想,只要还能见他苏醒过来,我绝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他还会睁开眼,还会流泪,手还会微微颤抖,还会支吾一声,都能给我坚持治疗下的信心。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有,整个昏迷期间,除了呼吸,他没有任何反应。
那就放弃吧!那就见死不救吧!
既然放弃治疗,那就得从急救室挪走,其他病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推进急救室来。在急救室,父亲的病没有多特殊,他才49岁,但比他年轻的也有好几位。医院不会也不可能因为他放弃治疗了就可以免费占用床位。
医生通知我们,过了中午13:00,病人得挪走。但是到了一点,联系的救护车还没到。一直拖到14:00过,才将父亲抬进救护车。那会儿只要看到父亲的床,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父亲曾多次提到他自己的死亡,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机会说“我要死了”。当死亡真正笼罩在他身上,他连害怕都来不及。父亲曾一次又一次津津乐道地谈及别人的死亡,好像死亡完全与己无关一样,最后到他自己死亡的时候,却不再吭一声。
坐救护车的那三四个小时,我夹在司机和三爷之间,一句话也不想说。一想到父亲,我就热泪滚滚。
七年前,也就是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母亲不再忍受父亲的缺点,执意与父亲离婚了。离婚后,父亲先一个人在县城呆了三年,之后来北京工作了一年半,因为周身水肿,他决意回贵州康养。临走的下午我们一起吃饭,他说康复了再来北京,可我却悲伤地预感他再也不会来北京了。之后他又在习水呆了一年左右,期间我们三兄妹一直劝他回老家,偶尔我也劝他来北京,但他始终觉得留在县城更好。去年年初,他终于答应回老家。
在北京与父亲吃的最后一顿饭,之后直至爷爷奶奶毕竟都在,在家想来会减少他的孤独和寂寞,也有个照应。但是,他在家这一年多,尽管我们一再要求他独立生活,少给家人添麻烦,但还是总传出他和家人闹矛盾的事。这倒不意外,因为一家人都不好长期相处。父亲之前不想回老家,一个原因就是家人不和,这情形就像刺猬,彼此靠近了就会蛰伤对方。他们到底谁对谁错,大家各执一词,至今无定论。为了打发时间,父亲养了五只羊,自此以后,他像父母照顾子女一样喂养着几只羊。我们通的最后两个电话,他的话里满满的都是对那几只羊的怜爱,仿佛几只羊才是他在这个孤独人间的最后安慰。他去世后,我从爷爷和三爷口里得知,他会夜半三更将圈里的羊放出来玩耍。
谁也没想到他会走得如此突然。这个中秋国庆前一个月,我还特意嘱咐弟弟8天的假期回老家看望重病在床的爷爷。当时一心想着给爷爷买点能吃的营养品,完全没考虑给父亲带什么,毕竟当时大家都觉得他健健康康,无须任何担心。哪知道中秋节前一天,他晕倒后就再没有醒来。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猝不及防。
与父亲最后一次通话,除了问好,我们没有别的交流。听他说“我还好不用担心”后,我就想挂电话了。几乎每次打电话给他,我都会提醒他不要抽烟喝酒。家人也以为他一直酗酒不断,但他过世后我才从亲友口中得知他生命的最后半年几乎戒了酒。而我却总爱在电话里呵斥他乱喝酒(因为家人邻居经常说他喝酒),有一次他罕见地怒怼我:“是是是,你就认为我所有的问题都是喝酒造成的,你说的就对!”说完就挂了电话。跟母亲离婚后,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气急败坏,以后批评他抽烟喝酒时我也顾忌了很多。
他去世后与家人闲谈才逐渐明白,他生命最后时期表现出的胡言呓语和妄行为,大多与他的病情有关,很少是酗酒所致。原来,我们都或多或少错怪了他。
父亲生前,我习惯于鼓励他坚强。我一次又一次让他相信,我们一定会苦尽甘来。我激励他,等我在市里首付买的房子最迟明年装修好了,我们的生活就能有很大改观。但遗憾的是,他两年前就知道我买了这个房子,却始终没能看一眼。弟弟和妹妹去市里看房的时候他也想去看,但我想到来日方长,等我回来再带他看也不迟,就没让他去。
我还想着房子装修好了,把他接过来,让他每天帮忙做一日三餐,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想着要教会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