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顺有一轴圣旨,其主人写碑文的道观或为《红楼梦》中清虚观原型
陈能雄/文
泰顺县雅阳镇季氏家族珍藏着一轴明代圣旨,贡缎精细,书法秀雅,上面还有类似于现代钞票的“防伪水印”。圣旨主人季淳是雅阳季氏的先祖,据《分疆录》记载,季淳在泰顺寓居过。他在朝中任中书舍人时,与礼部尚书胡濙(yíng)合作,为京城清虚观书写《敕赐清虚观记》,如今碑刻与拓本尚存,北京电视台还报道过这方石碑。有些红学家认为这座清虚观可能就是小说《红楼梦》中清虚观的原型。
▲景泰帝给季淳的敕命局部含有“防伪水印”的明代圣旨
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雅阳季氏宗祠会举行隆重的祭祖活动,族人郑重地将一轴明代景泰帝颁给季淳夫妇的圣旨悬于祖殿上展示。季淳是泰顺雅阳季氏始祖季茂龄的祖父,这轴圣旨据说就是季茂龄从梅岐(今属景宁县)迁入泰顺雅阳时带来的。圣旨文字用毛笔写在一条黄色贡缎上,书写时间是景泰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长约公分,宽约30公分。圣旨右上角抬头文字是“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文中写道:“尔中书舍人季淳始由俊秀进学翰林,擢属鸿胪,累迁今职。日侍文华,克勤且慎,兹特进尔阶徵仕郎……”
讲的是季淳起初因才智杰出选入翰林学习,擢为鸿胪寺序班,再任光禄寺良醖署监事,现今升迁为中书舍人。景泰皇帝念他每日在直文华殿勤勤恳恳地书写诰敕、制诏等,特颁旨嘉奖,进阶徵仕郎。
中书舍人品级虽不高,但相当于皇帝的亲信秘书,是以,圣旨原文称中书舍人“职亲地密,不轻畀人”。景泰皇帝会把这个事关朝廷机密、不轻易授人的职务授予季淳,足见信任。而季淳对皇帝也是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分疆录》记载季淳是景泰元年进士,到景泰八年皇帝遭遇“夺门之变”时弃官,可以说他是纯粹的景泰朝臣子。但有一点要纠正的是,季淳并非进士出身,圣旨中“由俊秀进学翰林”的文字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季淳是“举明经”,《浙江通志》与《景宁县志》也都记载他是“由秀才举明经”。
▲《浙江通志》记载季淳“举明经”圣旨中有三列小字写着季淳的任职履历,景泰皇帝阅览后,在履历上盖上皇家大红的“敕命之宝”。在圣旨左边文字结尾又加盖一个“敕命之宝”,这是皇帝推恩,封赠季淳之妻张氏为孺人。
贡缎做工精细,历经五百多年的沧桑,丝线交织的一经一纬仍纤毫毕现,以指轻触缎面,光滑顺溜,毫无苍老褶皱之态。站在一米开外看圣旨,一色平铺的金黄,并无奇异之处,低头细观才发现内含乾坤,圣旨右首空白处,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编织出两条金龙,双龙围护着四个丝织的篆字“奉天敕命”。龙与篆字的纹路略微凸出缎面,在光线的照耀下,其纹路就如现代钞票的“防伪水印”。观者从前后左右不同角度看圣旨,“水印”或明或暗,有时甚至有金光刺眼的感觉。
圣旨左边卷尾空白处也用同样的工艺编织出几个“水印”篆字:“景泰二年、月、日诰”,这是织锦制造时间,但真正书写圣旨则是四年后的景泰六年。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圣旨的真实性,这是特制的圣旨专用缎子,倘若织造时间是在景泰七年或者更迟,则有伪造之嫌。
▲敕命右首丝织双龙与篆字“奉天敕命”除此之外,圣旨的左上角还有另外两个防伪标记。一个是毛笔写上黑色骑缝字:“……字……号”,有些字隐约能辨识出是大写数字,这应是圣旨文号。骑缝字上加盖“广运之宝”的大红骑缝章,圣旨只留下“之宝”二字,另外半边“广运”二字的骑缝章及骑缝黑字由朝廷存档保管。正如银行办理支票付款业务要核对财务章、办理承兑汇票贴现业务要查实票号一样,朝廷若要查证圣旨真假,骑缝章与骑缝字是最重要的鉴定依据。
圣旨上的书法典雅清秀、修长俊朗,与缎子、印玺相得益彰,蓄含着一股富贵气。虽是楷字,但有些笔画略带牵丝,楷中带行,起承呼应,这是明显的“赵体”风格。明朝皇帝喜欢赵孟书法,官场中盛行的台阁体融入了赵体笔意。因为字是写在贡缎上,吸墨不饱,这轴书法与米芾《蜀素帖》一样多有渴笔,但这丝毫不影响苍劲笔墨力透贡缎的背面。
▲敕命左首的“广运之宝”骑缝章及文号骑缝字书写《敕赐清虚观记》
既然说到书法,就不得不提一下圣旨主人季淳的官职与书艺。中书舍人必备的素养就是写一笔漂亮的好字,历史上很多知名书法家都做过中书舍人。如与颜真卿并称“颜徐”的唐代书法大家徐浩,他的选举入仕之路与季淳相似,也是少举明经,授中书舍人;温州史上最著名的书法家姜立纲,年仅七岁就被征选为翰林院秀才,他后来居上,在季淳弃官后的天顺年间任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的书法造诣,就如乒乓球国家队里的国手,不敢说中书舍人的书法是一时之冠,也不敢说他们都能因书法留名,但起码在某个时期他们的书艺已经跻身一流水平。
季淳一生笔耕不辍,但作品多散佚,幸运的是在北京旧鼓楼大街(今清秀巷一带)清虚观旧址上留有他亲笔书丹的一方石碑。清虚观是内府供用库大使李琮等人在明景泰二年()建造的,李琮先后侍奉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位皇帝,深蒙皇恩无以为报,就将京城日中坊的住宅捐出来建造一座道观,供奉神灵,以酬报国恩。
胡濙像(自网络)景泰皇帝听闻此事,下诏赐名“清虚观”。景泰五年(),光禄大夫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撰写《敕赐清虚观记》,由季淳把此篇文字以楷体书丹于石碑,嘉议大夫太常寺卿兼经筵侍书程南云则题写篆字碑额。
与季淳合作的另外两人都鼎鼎有名,胡濙位高权重,曾奉永乐帝之命暗访建文帝踪迹,宣德帝病重弥留之际,将太子朱祁镇托付给胡濙等五人,他是“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程南云则是季淳的书法老前辈,他在永乐年间任中书舍人,善写篆字,赵孟《重江叠嶂图》卷首上五个篆字就是他题写的。
▲《敕敕清虚观记》整幅碑拓(自打鹰洼博客)能书写当朝重臣胡濙的文章,并把名字与他并列刻在石碑上,足见季淳当时在朝中的书法地位,而他也用精妙细致的一笔一划来辉映胡濙的华彩文章。碑刻章法独具匠心,胡濙、季淳、程南云三人的官衔名字从石碑的顶端写到底部,有一人多高,呈“顶天立地”之状。胡濙的名衔写了两列,季淳的品衔文字较短,为了起到与胡濙、程南云齐头对称的章法效果,中间留下几个空格,从上往下读是:“中书舍人直文华殿括■季淳书”,括字背后有个文字漫漶不清,但能推断这是“州”字或“苍”字。季淳原籍处州,旧称括州,无论是书丹之人的名衔籍贯,还是生活年代,都可确证他与雅阳季氏先祖季淳是同一人。碑上楷书清劲秀美,结体森严匀整,兼具颜真卿笔意与欧阳询清瘦之形,又融合了明代台阁体的一些风貌。
▲《敕赐清虚观记》中“括■季淳书”字样(自打鹰洼博主)也许是岁月不忍磨灭这块书文并茂的碑刻,清虚观废弃多年后,旧址的痕迹渐渐湮没于民居街巷之中,它仍静静地躺在某处菜园子里,只待识者前来揭开它神秘的面纱。文物工作者发现它后,把《敕赐清虚观记》拓印成碑帖,永久珍藏在图书馆里。前些年,北京电视台的记者到清秀巷拍摄这方古碑,电视节目里还提到有些红学家推测这座消逝的道观就是《红楼梦》中清虚观的原型。
▲北京电视台节目视频截图,清秀巷中《敕赐清虚观记》原碑《红楼梦》隐去真事,真亦假时假亦真,书中的京都长安,其实是隐指北京,诸如书中的“兴隆街”“花枝巷”等在老北京都能找到对应的同名街巷。历史上北京的清虚观只有季淳写过石碑的那一座,它为酬报皇恩而建,规制较高,而《红楼梦》中的清虚观是宫中元妃特意指定贾府在端午前打平安醮的场所。道观中张道士的身份非同小可,他小时候做过荣国公贾代善的替身,先皇敬称为“大幻仙人”,他执掌道录司印文,被当朝皇帝封为“终了真人”。
▲87版《红楼梦》剧照,贾母、贾宝玉与张道士在清虚观中贾府女眷在去清虚观前,王熙凤就事先派人到观中撵走小道士与闲人。五月初一那天,贾母、王熙凤、林黛玉等人乘坐轿子浩浩荡荡地前往清虚观,沿街居民夹道观,还惊动了冯将军、赵侍郎等家人,他们纷纷预备香烛茶银等礼物送到清虚观,这架势颇有几分皇亲国戚出巡的派头。
《敕赐清虚观记》中记载清虚观的建筑格局:“翼以两庑,缭以周垣,屏以三门,及钟鼓二楼、法堂、方丈道房。”讲的是北京清虚观建有三道山门、左右厢房,四周筑起围墙,观中有钟楼、鼓楼等,这种布局为隔离安保工作提供便利。《红楼梦》中描述贾母等人先后从两层山门进去,“保安队长”贾珍命小厮们把守住前两道山门及两边角门,不许闲人进来。书中有个小插曲,就是偷懒的贾蓉躲在钟楼下乘凉。
▲87版《红楼梦》剧照,王熙凤、李纨、尤氏等坐在东楼看戏季淳写的碑记中介绍清虚观除了前殿、正殿外,还“后创重楼杰阁”,意指后面楼阁林立,这是游览看戏的好去处。《红楼梦》中描写贾府女眷看戏,贾母等人坐在正面楼的二楼,王熙凤等占据东楼,丫鬟则在西楼轮流伺候,这些文字描述都能在现实中的清虚观找到一些影子。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中提到薛宝钗家的恒舒典当铺在鼓楼西大街,有一次,清贫的邢岫烟叫人把绵衣服拿去当几吊钱。从这可知贾府距鼓楼西大街很近,而现实中的清虚观就在老北京的旧鼓楼大街。也因两地较近,贾府才会选择在清虚观拜神祈福,那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贾府姑娘集体到观中看戏才合理。
▲节临季淳《敕赐清虚观记》(陈能雄临)季淳是否在泰顺寓居过
当年,季淳笔蘸朱砂书写《敕赐清虚观记》时,想不到笔下的道观会为《红楼梦》作者增添创作灵感,也没想到自己的圣旨至今仍在泰顺完好保存着,并形成当地季氏文化的一部分。那么,季淳本人有无在泰顺居住过呢?目前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清代学者林用霖将季淳列入泰顺《分疆录·寓贤补遗》中,记载他在明英宗(正统帝)复辟后“流寓邑城(罗阳),后定居牙阳。”这是说季淳曾在泰顺罗阳居住生活过。
▲《分疆录·寓贤补遗》中载季淳流寓邑城另一种说法是很多雅阳季氏族人认为季淳未来过泰顺,到他的孙子季茂龄才始迁雅阳。据雅阳谱牒记载,季茂龄也是官宦人物,成化四年()考中进士,曾任高邮尹、翰林学士。后辞官回乡,由梅岐迁入泰顺雅阳,他的哥哥季茂广也迁到泰顺罗阳洋心街,后定居深坪村。
雅阳与罗阳季氏族人都认同季茂龄与季茂广是亲兄弟,同根同源,令人不解的是罗阳深坪村《季氏族谱》中记载的季茂龄、季茂广的父亲及上面几代先祖的名字却不同,祖父名不是“季淳”。谱牒记载,季茂广的第五世祖季凤四致仕后游玩罗阳,回去后对儿孙们说:“罗阳山水湾抱清秀,可以安居,可以发族。”后世的季茂广迁到罗阳是“上承祖命,以成诒厥燕翼之恩。”
据深坪季氏口口相传,季凤四和他的子孙中有多人的坟墓在泰顺。若是此说属实,在季淳之前就有族人来罗阳游览山水、寻找吉地。且结合《分疆录》及季淳所处的时代背景,来推想他可能发生的一些人生轨迹。季淳在景泰帝朱祁钰当政期间为官,泰顺人对这位御赐“泰顺”县名的皇帝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何况他是力挽狂澜的明君,又是一个悲情皇帝。若非时代把朱祁钰推向风头浪尖,此生只是安逸地做个藩王。他的兄长明英宗朱祁镇是大明朝第一败家子,明英宗在亲征瓦剌时遭遇土木堡之变,经营几代的数十万大明精锐尽失,自己也被瓦剌军队俘虏。
▲景泰皇帝朱祁钰像(自网络)瓦剌大军乘势南下,京城危在旦夕。当此之际,兵部尚书于谦审时度势,扶持监国的郕王朱祁钰为帝,迅速组织北京保卫战,击败瓦剌军队,为大明续命近二百年。后来,景泰帝迎回明英宗,将其安置在南宫。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身染重病,明英宗在石亨、徐有贞等人拥护下夺回皇位,改号“天顺”。明英宗开始清算景泰一朝的臣子,大功臣于谦被冤杀,与季淳一同创作《敕赐清虚观记》的六朝老臣胡濙也辞官归乡。
▲于谦画像,北京保卫战的功臣在这样的政治气候下,季淳弃官离开朝廷漩涡,在头几年为避官员寻访,流寓他乡,邻县的泰顺就有可能成为他选择的去向。再则,这个时期处州大量矿工涌入泰顺挖银,还有深坪季氏先祖盛赞的罗阳风物,都有促使季淳一游泰顺的可能。
然而,这一切只是猜想而已,并无确证。林用霖记载季淳流寓泰顺,或许有误,今人在《分疆录》之外的文献中找寻不到季淳来过泰顺的痕迹,但谁又敢断定一百多年前的林用霖没看过相关的文字记载、听过相关的故老传说呢?
圣旨成为祭祖文化一部分
不管季淳是否真的在泰顺寓居过,他都是泰顺季氏一个绕不开的名字,融入了家族的祭祀文化之中。季氏历来尊祖敬宗,早在他们先祖还居住在青田梅岐时,就立下“中元节荐祖,诵经礼忏三日,不孝不悌者诣祠责罚”的族约。乾隆十二年(),庠生季国麟等人在雅阳云峰建造一座轩阔肃穆的宗祠,继续完善祭祖仪式。
▲雅阳季氏宗祠门楼每年七月半上午,雅阳塔头底、罗阳深坪等地族人自发前往雅阳季氏宗祠参加活动。宗祠门楼内的庭院摆起两层高的供桌,香烟袅袅,果品丰盛,悬挂韦陀菩萨、四大金刚、城隍等画像;祠堂的中厅早早搭建起兰盆胜会的祭坛,供奉着满堂诸佛菩萨、观世音菩萨、三官大帝、三宝佛等。
几位法师在祭坛前虔诚地念诵《兰盆经》《弥陀经》《金刚经》等,边上的族人则帮忙敲锣打鼓、进香换烛。中厅右侧门框上挂着一块同治十一年的匾额“幽静处”,在这个场合即使是顽皮的小孩也收敛起性子,安静地站在旁边观看仪式。
▲宗祠中的匾额“幽静处”后面的祖殿牌位前的供品更是琳琅满目,有传统的羹饭菜蔬、猪头螃蟹、茶酒果品,还有超市里时新的糖果糕点。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是悬挂于祖殿横梁之下的圣旨,贡缎焕光,宝印夺目。族人静静仰视,自豪感油然而生,大人会对小孩说要好好读书,以延续先祖荣光。
明朝时期,人们见圣旨如皇帝亲临,而今人则能近距离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欣赏它,此为一种荣耀转化为文化。一百多年前,林用霖曾亲眼品鉴过这轴圣旨,他在钦羡之余,在《分疆录》上留下这样几句文字:“景泰距今四百年,几经兵燹,而此敕岿然无恙,以觇朝制之一端焉。”
▲雅阳塔头底季氏古村落林用霖见多识广,他并非是初览圣物,他的父亲林鹗也有朝廷封诰。之所以对季淳敕命发出如许赞叹,是因季淳中书舍人的身份,还因圣旨年久,几与泰顺建县同龄,四百年未改光鲜“容颜”,县内罕有。如今又过去一百年,林用霖若还健在,定然又是一声赞叹。这轴圣旨能完好保存,主要也是因它融入宗族祭祀文化的一部分,成为催策后进的一种教化方式,凝聚着族人之心,族人才会对它倍加珍爱。
泰顺各大宗族中元节祭祖文化都有做供、拜祖、放焰口等仪式,也有聚餐联络宗亲感情的活动。但像雅阳季氏宗祠展示明代圣旨的场面,则是一大特色,是季淳的文化遗泽。为了让这轴圣旨少受触碰,有些年祭祖活动,族人采用圣旨的复印件来代替。他们将圣旨文字刻在一块红色牌匾上,高悬于祖殿上,供来者瞻仰。
▲圣旨内容刻在红色牌匾上